自那日后,鬼女郎消失得无影无踪,漆萤直觉不对劲,在坊间几番寻找,也没能寻到慈音。
“你觉得她会去哪?”
“厉鬼复仇,当然是找谁害死的她。”
枕微深谙此道。
“不管是自戕还是谋杀,总有罪魁祸首在,我若是周慈音,必然恨之入骨,恨不得把那孽畜大卸八块。”
“恨之入骨,是一种什么感觉?”
“你被扔进若无河的时候,心里想的是什么?”
“在想,我死以后,道观外面种的何首乌还能不能活。”
“你是个呆瓜吗?”
枕微指桑骂槐道:“我给你说个故事吧。”
“佛门中有一禅师,某日见一蝎子落水,决心救它,谁知一碰,蝎子蛰了他的手指。禅师再出手,又被蝎子狠狠一蛰。旁有一人问:它老蜇人,何必救它?禅师道:蜇人是蝎子的天性,而善是我的天性,我岂能因为它的天性,而放弃了我的天性。”
“呆瓜,听懂了吗?”
枕微误以为漆萤已经仁慈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,要劝慈音放下仇恨,立地成佛。
“你才不懂。”
她们说的完全是两回事,漆萤道:“你知道西域传来的葡萄酒是什么味道吗?”
枕微生于钟鸣鼎食之族,自然饮过葡萄酒,她道:“芳辛酷烈、味兼醍醐。”
“你知道它的味道,是因为你曾亲口品尝,而我只在旁人口中听说过。”
她听过旁人作诗:鸬鹚杓,鹦鹉杯,百年三万六千日,一日须倾三百杯。
“我知道酒好,却不晓得它是甜、是酸,更何况世人并非长着同一条舌头,你之甜,于我也许是酸。”
她当然知道仇恨,但是人的仇恨各有不同,谁也不能大言不惭地说懂得对方的恨。
漆萤很少讲这么长一段话,枕微听得神游天外,“说白了,你只是没被绳子勒过,不晓得多疼。”
她话虽直白,意思倒也不错,漆萤没有反驳。
“所以我想知道慈音的恨,是什么感觉?”
“大约是怒火中烧,五内俱焚。”
芸芸众生各有其苦,见到慈音这样的,不过掉两滴泪,叹息几声,谁又真的被麻绳吊死过。
见得多了,心也变得麻木,甚至傲慢——这有什么想不开的,我曾见过比你更倒霉的人。
即使真的有人受过千般苦楚,那又与我何干?
有人诗中写“四海无闲田,农夫犹饿死”,诗吟完了,照旧流连于酒池肉林、珍馐美馔。
好生荒诞。
“你想帮慈音报仇吗?”枕微问。
“我还不知道她为何而自缢。”
“还是得去找慈音回来,若恶鬼杀人,落入天师的手中,怕是要被打得魂飞魄散,你给了她那么多鬼息,实在太草率了。”
“嗯。”漆萤点点头,“去找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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慈音复仇,无疑是去找周父。
文升鸾说,敦化坊南围墙那有一座洞天茶楼,楼内设有暗室,明面上卖茶,实则是赌坊,律例虽禁赌,但是如此暴利的生意,不会没人去做。
更何况老板往上面奉了孝敬钱,即使有官府来查,也探不出猫腻。
漆萤隐匿形迹,进了茶楼中。
三层环楼,各设雅间,其中不乏来这里清叙的文人雅士,谈生意的市井商贩,如文升鸾所言,外人进去,根本寻不到暗室。
无功而归,只能去敦化坊周家守株待兔。
三日后的清晨,一个身形癯瘦,黄鼬精似的老头开了门锁,往内室走去,漆萤跟在他身后,见他从神龛前的木匣中取出一枚荷包,小心翼翼挂在腰扣上。
周父出了院子,果真朝坊南的茶楼去。
暗室藏得极深,有人引路,开了暗门,见一间小室,几张胡床拼在一处,围坐博局,灯烛半熄,烟气低垂。
赌徒们如木傀儡一般僵硬,偶尔抬头,面色乌白,在暗灯下陡然变成一具森然白骨。
骰盅摇摇落定。
有人嘴巴张张合合,却哑然无声,有人耸起颧骨,蠕起苦笑。赌徒不爱洁,不知多久洗沐一回,脸皮皲裂,一搓,泥屑扬扬如纸钱,落在棺椁一样的胡床上。
回到街上,仿佛像是从腐朽的坟冢里爬回阳间。
漆萤微折眉心。
枕微道:“你说周老头那荷包里装的是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去偷来看看。”
漆萤陷入沉默。
最后还是隐匿形迹回到暗室,须臾后,取了那枚荷包出来,枕微凑上前。
“让我看看是什么……”枕微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里面赫然放着一枚人的指骨。
幽幽泛白,如萤石。
在传闻的故事中,慈音曾得神明庇佑,以昆仑神木为其重塑右手。
两人心下一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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